告訴你,女人的另一種唇,會說話。

  那是多年前的往事,卻千真萬確。最近我很健忘,雖然擔心著再過個四、五年恐怕會將人生中多數事情給遺忘,但留存在我記憶之中抹除不去的,肯定是那天說話的唇吧。

  那是個連眼睛都會出汗的八月暑熱午後。那麼熱的天,我卻和大我三歲的女人睡在老式黑電風扇嘎搭嘎搭作響的四疊半大的和室裡。中途,我睜開眼,發現自己半個身體睡在榻榻米上,想到將身體移回潮濕的棉被裡,就覺得難過,乾脆轉個身,整個人躺在涼爽的榻榻米上。女人將她裸露的臀部對著我,像晾晒中的魚乾般,睡得正香甜。

  「什麼?」女人似乎說話了句話,我沒聽清楚而問。接著,彷彿是回應我似的,女人很疲倦地雙腳交相磨搓,扭動著汗濕而顯出亮澤的身體。這時,她又說話了。我嚇壞了,因為,聲音是從女人的下半身那兒傳來的!「該不會有人躲在這房裡吧?」我心想,但這狹小、不到三坪的空間中,就只有我和她。

  女人蜷曲起一條腿。這時,我清楚地聽見「唧……」的一聲。那聲音確實是這樣的。應該是在說「恥」吧!我驚魂未定地匍匐在墊子上,往發出聲音的女人下半身靠近。屏著氣將臉貼上前之後,我看見那兩片唇,如同乾渴的鯉魚嘴巴一樣,不斷地張合,在窗戶投射進來的夕陽暈染下,呈現出美麗的桃紅色。我突然一陣感傷,話不成句地低聲喚著:「喂……喂……」兩片唇稍微頓了一下,之後回了句:「布爾喬亞……」彷彿正扭曲著臉指責我的怯懦,因為,我怎麼樣都提不出勇氣參加學生運動。面對著這雙唇,我羞愧地低下著頭。不知在何時,身上的汗水已經乾了。

  就算有人相信《假面的告白》中,三島由紀夫對誕生那瞬間的記憶,恐怕也沒有人會相信我這經驗吧。是捏造的吧?還是剽竊自平安時代的說話文學?有人可能會這麼認為。想著想著,我不禁感到悲傷——因為「自己」不相信,就認定是「對方」說謊,這不就是種人性的傲慢?

  出於恐懼,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跟那女人見面。秋天之後,又有一次類似的機會,但或許是秋涼的天氣好睡吧,那女人的另一對唇直到早晨都靜默無語。響個不停的,反倒是掛在屋簷下忘了收的風鈴。

  當然,二十歲的那次經歷之後,我再也沒有過那種奇妙的經驗。但是,那次經驗我永遠無法忘懷。那種沈滯而不自然的語調,那種像撕開濕紙般厚重黏滑的聲音,我是至死也難忘。如今我仍會猜想:女人的體內,也許藏著另一個未被發現的薄聲帶呢,而未來的醫學技術肯定會在我們死後發現它。

  由於長年以來藏著這個可怖的記憶,有時跟女人一塊兒吃飯,看著她們咀嚼食物的嘴角時,我會想起那年夏天的唇。雖然對方不會知道我在想什麼,但我仍會逕自臉紅起來,感覺口乾舌燥。我還能根據對方的嘴唇厚薄,想像她另一對唇的厚薄、以及那對唇所發出的聲音。然而,我絕對不是在享受那種感覺。老實說,我覺得很難過。那種心情,跟反省自己從二十歲至今究竟做過哪些事所產生的難過,有某些相通之處。於是,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驀然回首,我發現,人生的夕陽已然照進我的窗內。

  說到「吃女人」,總令人感覺很沒有品,被吃的那一方心裡恐怕也不是滋味。但活到這個歲數我才發覺,這樣的說法,「感覺」才對!女人,不只可愛,且氣味芳香、美味可口。

  不只是女人,近幾年,我也開始覺得「吃」這件事很情色—不論是為了存活而吃、還是飢餓本身,都很情色;而想要填補空洞的慾念,更是情色。「品味」這個詞、「不合口味」這類說法,仔細想想,感覺也都跟男女間的事有關。年輕人和老年人吃東西各有所好,就連飲食習慣也不同,不需穿鑿附會,似乎也跟情色的道理相通。

  如此一想,我覺得這幾篇故事似乎沒有比「飲食男女」更適合的題名了。用四個漢字構成的書名,會不會太硬呢?這麼一想,我又覺得這書名予人情色的聯想。只是「飲食男女」的正常發音in-shoku-dan-zyo聽起來很單調,所以我決定讀成on-jiki-nan-nyo。on- jiki,是日本古語的讀音,《宇津保物語》中就有段文字:「前述之魚看似魚,然不成為供百味之飲食也」,時至今日短歌中也經常這麼用,比如:「窮困潦倒身寒慄,心死只為飲食追」(齋藤史)、「空罈對望飲食後,遠觀恰似淚水滴」(葛原妙子)、「飲食眾生步蹣跚,宛似瓶中花搖曳」(水原紫苑)。我覺很有味道。

  話說回來,那個夏日跟我同眠的那位大我三歲的女人,現在人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麼呢?我不是久保田萬太郎,卻也不免要感嘆:「無情落葉秋風起,意中人名卻相忘。」

(本文轉載自久世光彥《飲食男女》,早安財經文化有限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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